2025-11-30 【道外】之一|有與無


莊子曰: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。
維特根斯坦說:凡可說者,皆可說清;凡不可說者,必須保持沉默。

晨霧還沒散。

一條河在遠處緩緩流動,像還沒決定方向的思緒。

霧氣將兩岸的樹揉成一團灰,只有樹頂偶爾露出一點深色,

又很快被吞回去。

學者沿著石徑走來,臉被霧氣沾濕。

他沒有撥乾,只是感覺那股涼意一點一點滲進思緒。

他一路在心裡呢喃:

——如果真理存在,

那它究竟是可以被說清的道理,

還是只能被感受的經驗?

穿過濃密的樹叢,

河邊已有人在那裡。

鬍鬚花白的老者坐在石頭上,背微微彎著。

他手邊沒有行囊,只有一根竹竿伸進水裡,

浮標靜靜躺在水面,偶爾被波紋抬起落下。

學者走近後停下腳步。

霧裡的世界像被人按了快門,只有河水仍在流逝。

『您在釣魚?』

老者頭也不回,笑了笑:

「不。」

他說得很慢,

「我在等魚忘了我是人。」

學者笑了一下:

『你怎麼知道魚會忘?』

老者這才抬眼看河,沒有看他:

「你又怎麼知道,牠現在記得?」

學者啞然。

他忽然想到自己熟悉的那些圖表與定義——

只要被劃進座標軸裡,每一個點都要乖乖報上名字,

世界好像才算「有條理」。

但河裡的魚,根本不知道什麼叫「樣本」。

老者伸手指向河面:「你看。」

水波把樹影、雲、霧,和學者的臉揉到一起。

一層在一層之上,分得不太清楚。

「這裡有魚、有水、有你、有我。」

老者說,像是在陳述一件非常普通的事。

「若你只去看其中之一,就會錯過了整體。」

學者低頭看自己的倒影。

霧讓輪廓糊成一團,只剩下幾筆大致的暗。

他突然覺得自己那些用來區分世界的字眼——

主體、客體、環境、對象——

在這裡都顯得有點多餘。

他心裡閃過一個念頭:

此刻眼前,比起一幅被畫得鉅細靡遺的寫實風景,

更像一張只勾勒出山與水的大畫。

『可若全是一體,』他還是忍不住問,

『那分別何用?』

老者笑了笑,像是早就等著這個問題:

「分別,是為了忘記。」

他停了一下,又補了一句:

「忘記,是為了再記起。」

學者笑了一下:

『這話挺玄的。』

接著說:

『你若不先把一棵樹叫做『樹』,

怎麼在茫茫一片綠裡認得它?』

老者說:

「可你若只記得『樹』,

那一棵樹就永遠回不到整片山裡。」

他看著水面上那團混成一片的影子:

「有,是從無裡面,被暫時挖出來的。

無,也是被有照亮了一角,你才知道它在。」

風輕輕吹過來。

河面起了一陣細碎的紋,倒影被拉長、打散。

學者下意識伸手去撥水,想留住那瞬畫面。

水從指縫流開,什麼也沒抓住。

老者看著他的動作,開口:

「你看,這一刻就沒有名字。」

『不是沒有名字。』

學者說,

『是不需有名字。』

「有,是能被言說的;」

老者慢慢往回收竿,竹竿在水裡畫出一道淺痕,

「無,是只能被感受的。」

學者盯著那道痕跡。

水面很快恢復平整,像什麼也沒發生。

『既然能感受得到,為何還要述說呢?』

老者笑意更淡了些:

「感者,不須名。」

他看向學者,眼神卻像穿過他看向後方的山林。

「名者,已離道。」

霧開始往高處散去。

陽光從雲後面探出來,落在河面,

水光一片片亮起來,遠處的山影漸漸浮現。

學者忽然想到古書裡的一段話:

傳說,太古時有一神,渾然無七竅,

與天地同氣,與萬物同息。

其友憐其「無以視聽飲食」,

七天鑿七竅,第七天,那神便死了。

他心裡浮起一個念頭,沒有說出口:

——我們替世界開了太多孔,

好讓它看、讓它說、讓它供我們理解;

可是混沌本來無名也無相,

凡被看見、被說出的,只剩影子,不剩本體。

有名則失其廣,有相則失其明。

我們小心翼翼捧著那些名字,

以為握住了什麼,卻沒發現,東西早已悄悄移位。

等他回過神來,老者已收竿起身。

他背影有些佝僂,

走在霧還沒散盡的河岸上,卻像走得很輕。

學者在後頭喊了一聲:

『先生,請問如何稱呼您?』

老者沒有立刻回頭。

他先側頭看了看河,又看了一眼天,

才像是想到什麼似的,轉過身來:

「名字啊……」

他笑了一聲,

「名字只是留給忘記的人。」

這一笑,難得地帶點苦澀。

說完,便順著小徑走進還沒散盡的霧裡。

學者站在原地。

霧已淡了些,世界輪廓清楚起來,

樹是樹,山是山,河是河。

可他忽然覺得,

這清楚裡面,好像也缺了點什麼——

他閉上眼,任由陽光落在臉上,

靜靜地聽河水在霧後呼吸。

那一刻,世界安靜得像還沒被命名的早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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