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-12-28 【理外】之一|名與實


我們努力把人生說清楚,卻常在說清楚的那刻失去溫度。


天光從外部灑落室內,影子透過一排排的書架被拉長。

圖書館的空氣總帶著一種味道:書頁與時間被緩慢並排,像一種不催促的保存法。


書架上的標籤與書背貼著的是同一類,它們來自同樣一個歸納原則。

事物在這邊按照同一套方式對齊,對齊再對齊——缺少例外,也無需例外。

在這裡,世界像願意暫時變成整齊的樣子。


學者沿著書架走,指尖沒有真的碰到書背,只停在一個極近的距離,像怕打擾,又像怕錯過。

他讀著那些編碼與分類詞,心裡浮出一種安穩:不是因為一切都被解釋了,而是因為一切都「可被安放」。

這一瞬間,他感覺很安全。


館員推著小車從走道另一端出現,車輪碾過地毯幾乎無聲。

他把幾本歸還的書放回架上,動作熟練得像替植物澆水。

學者忍不住說:

『你們每天看著這些標籤,不會覺得……它們像把萬物縮成幾個字嗎?』


館員停了一下,手指按住書背,像確認它站穩。

他微微一笑:

「我們都在替發生在身上的事找說法。」

「把記憶分門別類,像把生活整理成抽屜,至少比較好拿出來談。」


他邊說邊把小車上的書放回原位。

一冊、兩冊。

書背碰到書背,發出輕微的聲音。


「只是,有些東西很難被說完整。」

他說完這句就停住,像留給那句話一點空氣。

「我們只能透過經歷去懂它。」

「就像死亡——你可以聽一千次描述,但只有到那一刻,你才會知道它原來是那種感覺。」


學者像被戳到了內心尚未痊癒的部分,眉頭不自覺皺起。

他苦笑:

『我至今的工作都在替事物命名、替它們下註解。』

他看了看手上攤開的書與旁邊攤開的筆記本,將兩者都闔上。

『但我開始懷疑,我們是不是把它們「說薄了」。』


他看向窗外。樹影搖曳,應是有風吹過。

可在室內的兩人隔著玻璃,只能透過晃動去推測風的存在。

像我們總是隔著某種透明的東西,去猜測彼此真正感受到的那一下。


館員沒有急著反駁。他也看向窗外,像在確認同一件事:確實有什麼吹過。

他伸手,從小車最上層拿起一張舊卡片。

紙邊已經發黃,像被時間磨出毛邊。

卡片上有手寫的書名與日期,卻沒有任何編碼,也沒有貼標籤的位置。


館員把那張卡片放在學者面前,像放下一個小小的例外。

「風是很好的例子。」他說。

「你可以寫下方向、速度、濕度,可以替它取名、分類——那些都很有用。」

他停了停,指尖仍壓在那張卡片上:

「可人們想知道的,往往不是那些數字。」

「而是那一下貼過皮膚的冷,那一下掀起衣角的急,那一下忽然想起某個人的氣味。」


學者看著那張卡片。

它明明是記錄,卻像不肯進系統的記錄。

像一封信,只願意被讀,不願意被編號。


館員看著學者,語氣很輕:

「命名不是過錯。」

「只是有些時候,我們伸手太急,手就不再是單純地『觸摸』,而變成了『抓住』。」


學者跟著館員繼續往前走。

館員忽然說起這座圖書館的年歲,像在講一棵樹:

「這是一間老圖書館,在我爺爺那一代就蓋好了。我從小就在這裡遊蕩。」

他抬起頭,望向天花板的高處:

「可以說,我是被這裡照看著長大的。」


他指著某一排書架:

「我小時候這裡書還沒這麼多。那個書架還是半空的,我會偷偷鑽進最下層。」

「那種包覆感讓我很安心,像被母親抱著。」


他們走到那個書架前。

如今書架塞滿了百科全書式的磚頭書,一點縫隙都沒有。

像是長大後的生活:你把空位填滿,也把躲藏的地方填沒了。


館員接著說:

「我也曾經想離開,去看看更大的地方。上大學時,我還是忍不住選了圖書館系。」

「我的學校不錯,很多同學成了學者,甚至去了大英博物館當館員。」

「但我最後回到家鄉,回到這間照看過我的圖書館,當最基層的那一個。」


話音剛落,一陣跑步聲從走道另一端傳來。

幾個小孩子在館內嬉笑追逐。

學者下意識看向館員,以為他會出聲喝止。

卻發現館員只是和藹地笑著看著。


也許他看見了自己童年的樣子。

這間圖書館像從前農村的大樹,眷養一代代的囡仔,任他們在樹根間跑、在陰影裡躲。


館員轉回學者,忽然問:

「這樣的感情,又該怎麼叫它呢?」


學者一時說不出話。

他看著孩子穿過走道,像一陣風把書頁邊緣吹得微微抬起。

他想叫它「歸屬」、想叫它「回家」、想叫它「鄉愁」。

可每個詞都像太硬的牌子——釘上去就定型,反而失去那份柔軟。


他慢慢說:

『也許它不需要一個漂亮的名字。』

『我可以把它叫作鄉愁,但那更像在地圖上打一個點——經緯度一樣精準,卻不會替你還原空氣的溫度。』

『真正的感覺只在它發生的那一刻有聲音。離開現場之後,我能帶走的,往往只剩一個方向。』


館員點點頭,像在說:你已經靠得很近了。

他把那張舊借書卡收回小車的角落,沒有把它夾進任何夾層,也沒有急著替它找位置。

「地圖的用途,」他說得很輕,像怕把那個點壓扁,

「不是把那一刻釘死。」

「是讓別人知道:這裡曾經有路,曾經有人走過。」


學者仍不放心,像想把那條路再鋪得更可走一點:

『可如果我們不去命名、不去描述——』

『如果情感本來就很難被語言完整交出去——』

『我們要怎麼讓別人知道,那一刻到底是什麼?』


館員聽完笑笑。

他沒有急著回到書架,反而推著小車往窗邊走去,讓那片樹影落在他們之間。


「如果有人好奇我對這段歷程的感情,我會帶他來。」

「帶他走我走過的走道,指給他看那些角落,講那些故事。」

「即使他感受得跟我不同,也無妨。」

「人與人的感受本來就不完全相通——但光是願意靠近、願意聽,已經是一種投入。」

「我願意種下一顆種子,不管它最後長不長成大樹。」


學者聽著,覺得這一切很美。

他們用不同方式做著相似的事:

一個把世界整理成可分享的句子;一個把句子帶回現場,讓人自己呼吸一次。


他問:

『那你覺得,我們還需要在意彼此是不是在說同一件事嗎?』


館員把小車停在轉角,伸手把最上層一本書往內推了半寸——那種細小的修正像一種人生哲學:

不把世界改造成自己,只讓它不至於跌落。

他回頭說:

「需要在意。」

「但不是為了讓大家講出同一句話。」

「是為了確認:我們指的是同一個方向——不是各自指著不同地方,卻以為在對話。」


他望向窗外的樹影,語氣更柔:

「同一陣風,孩子把它當遊戲,你把它當證據,我把它當提醒。」

「我們的說法不一樣,但我們至少知道:確實有什麼吹過。」


他停了一下,像把最後一句留得更慢:

「一致不是目的。」

「能一起指向那裡,就已經很不容易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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